21世纪经济报谈记者肖潇北京报谈
一家交游额177万的店铺，平台“罚金”快37万，占到了20%以上的营业额，而毛利率刚到18%。一位江西跨境电商告诉21记者，“这如故售后率很低的店了，咱们能挣钱么？作念到终末都是欠平台钱。”
在时下申明鹊起的跨境电商行业，商家和平台的矛盾，正变得越来越显眼。
本年4月到7月，数百名商家涌进某跨境平台总部，要求退还售后罚金。2021年4月，亚马逊中国商家碰到大规模“封店潮”，“深圳跨境电商五虎”接连坍塌，封店于今仍是卖家们的最大担忧。
回看多刮风暴中心，都是商家挑剔平台制定了不对理的“处罚”要求。
矛盾指向两条要求：一条是亚马逊《生意处治决议条约》的封店并冻结资金。要是亚马逊认为商家有违章行动，不错特殊由封停账号，并无尽期冻结后台的资金。
另一条是上述被围堵跨境平台《售后办事规则》的五倍售后赔付金。要是其判定商品有质地问题，有权要求商家按总价的五倍，支付售后赔付金。
理念念情况下，处罚规则应当是保护销耗者、瞻仰合规生态的一条遑急妙技。但跟着处罚越来越像开盲盒，商家猜不准何时开出“大奖”，也摸不清判罚经过，矛盾进一步激化。
搭建起这个暗箱的，是头脑精密的算法和平台。21记者了解到，如今电商平台对商家的合规监测，险些都紧扣大数据和自动化系统，渊博作念法是由机审识别风险萍踪，小数东谈主工进行核查。在这一过程中，比较误杀或重伤商家，平台更敬重的是本人的业务宗旨会受到哪些影响。
违章行动无疑是商家身上的“原罪”。但，罪与罚的规则是否合理？谁能制定例则？这么的规则会指导商家走向合规，如故加重恶性竞争？
盲盒中的猜疑
面对封店、售后赔付金这两项备受争议的判罚，商家们最念念问的是：为什么我方会违章？不同进度的违章行动和处罚效果又是若何匹配的？
“我不错接纳质地问题罚金，但需要给我质地问题讲明呀。”
广东的商家魏纯给21记者展示了我方的店铺后台记载，售后赔付金的扣款见告一条接一条，但莫得像片和报告等事实左证，具体是哪一位买家、哪一笔出货单出现了问题，也很难复盘追查。
后台的售后赔付金记载（图/受访者提供）
多位受访商家认为，平台处罚既莫得左证复古，也莫得合贯通释。他们的共同感受是，只消买家发起了仅退款，五倍赔付险些成为定律。
之是以有这种感受，是因为后台会娇傲每笔扣罚对应的销耗者退款事理——时常是“商品与什物形色不符”，或者“商品包装旧”。平台将这些视为质地问题，但商家们并不招供。
以“商品与什物形色不符”为例，在从事服装生意的魏纯看来，颜料和尺码相反经常是主不雅判断，不成算质地问题。“每个东谈主体态不一样，尺码大了小了退货都正常，但这么就要被五倍罚金，海外买家还毋庸返璧商品，那等于六倍罚金。这谁顶得住？”
服装是电商售后纠纷的重灾地，21记者方位的两百东谈主维权群里，许多要求平台退还售后赔付金的商家都作念的是服装生意。魏纯称，半年一姜被扣除了51万的售后赔付金。另一位江西商家算了一笔账，我方交游额177万的店铺，被扣除的售后赔付金、冻结的售后预留金合计36.5万元。扣罚占到了20%以上的营业额，而店铺的毛利率刚到18%。
其实，该平台在本年1月新蜕变的售后赔付规则里写谈，关于衣饰鞋类，要是是偏大、偏小导致的质地售后问题，商家毋庸承担售后赔付金。但频繁扣款和空缺的左证，让商家长期怀疑平台存在“猖狂罚金”。
比较之下，亚马逊剖判过账户后台和邮件解释违章原因，“但封店这个事情就很哲学了。”商家陈帆说。
亚马逊封店时，相通不会给出具体的违章问题，需要商家自行排查。陈帆经历过一次停店，跟其他卖家一样，他收到的官方邮件只写谈：您的账户违抗了咱们的计策之一。根据亚马逊生意处治决议条约第3条，您的卖家账号已被停用，资金将不会挪动到您的账户中。
而封店的效果生命交关，用商家们的说法，“基本等于判了死刑。”
业内皆知的是一家深圳大卖家的抽泣教养。2021年“封店潮”中，该公司因封店被冻结资金跳跃4000万元，职工工资、供应商货款、物流商运脚连环断裂，策画按下辨认键。
Marketplace Pulse数据娇傲，2021年事首，亚马逊好意思国站约50%的头部卖家都来自中国，经历“封店潮”后，这一比例暴减了接近10%。
不信任感自此在圈内弥散。陈帆说，各式各类的坑是预念念不到的，“咱们当今就不参考官方解释，更多依靠坊间流传的履历，基本得我方摸着石头过河。”
被迫的玩家
施行上，平台判罚并非毫无章法。但在规则的签署和实行过程中，商家长期处于被迫地位，而平台持有游戏规则的制定权息争释权。
7月末采访时，商家孙阳又收到了一条“新规弹窗”。孙阳告诉21记者，本年往往收到这么的合同修改和新规弹窗，“不签你进不了后台，店子若何办？”
21记者看到的《商家条约》有跳跃1.8万字，要是在手机上阅读，起码有50屏的阅读长度。面对冗长的合同内容，大多商家“看都没看完就签了”，孙阳无奈地说。
后台的条约弹窗（图/受访者提供）
规则看起来事无巨细，其实塞入了许多缺乏空间，商家最病笃的两项处罚要求等于典型例子。
本年1月，该平台把五倍售后赔付金罚金，周折为按“品性分”的路线罚金。品性分有<60分、60～70分、70～80分和90～100分四档，区别对应5倍、2.5倍、1.5倍或撤职赔付金四种处罚倍率。但是，这套分数体系并莫得为商家带来更多的透明度。
“这个分数很乱。” 魏纯以我方的经历为例，她的某款服装后台娇傲品性分明明高于60分，但收到的却是最高五倍的罚金。魏纯感到猜忌，便去运筹帷幄女装区厚爱东谈主，获得的理论解释是：因为不同地区的品性分不一样，这件衣着在好意思国区的评分高于60分，但在欧洲区低于60分。
至于评分规则是什么？为什么会存在“荫藏款”分数？魏纯莫得获得任何讲明息争答，“等于在找借口朦胧我。”
亚马逊的卖家们也濒临着雷同的情况。
为了匡助商家评估店铺风险，亚马逊在2022年推出了名为“健康分”（AHR）的积分系统。大约公式是每出现一次违章行动，根据其严重进度扣除2～8分。当总分高于200分时，店铺处于安全现象，低于200分则濒临封店风险。
亚马逊后台的账户健康分（图/受访者提供）
但健康分也莫得为陈帆带来安全感。“因为这个（封店）逻辑不是说从800分扣到700分，再到600分，终末掉到200分以下才会封店，好多店铺是整宿之间就被封了。”
赵容的店铺等于这么被封掉的。本年8月，赵容的店铺在健康分高于200分的情况下，眨眼间收到封店见告，而店铺只消一条违章记载。
独一说得通的解释是，赵容操作了平台视为最严重的违章行动——亚马逊的轨则提到，要是发现存诈骗刷单、刷好评、严重损伤其他卖家利益，这三种“严重违章行动”，账户评分不错径直归零，坐窝封号。
赵容回忆，半年前，因为一款印有泰勒·斯威夫特像片的临近商品收到过一条侵权投诉。由于是第一次接到投诉，赵容不错选择径直承认荒唐，按照平台要求下架处理，以此对消违章记载。当今回念念起来，赵容合计恰是我方那次承认了侵权，才激发了更严重的封店效果。
许多商家都经历过雷同情况，收到的违章处罚来自几个月致使半年前的行动，即便念念要合规策画，也无从下手。
陈帆听完很发怵，他念念到我方第一次收到侵权投诉时，也选择了径直认错并下架处理。其时以为这件事就处治了，不知谈平台有可能“秋后算账”。这种嗅觉如同知谈眼下有一颗地雷，但不知谈何时会引爆。
着实存在商家在学问产权等问题上心存荣幸、铤而走险。但更多的受访商家暗意，要是知谈违章风险如斯之高，“没东谈主会傻到连接冒险。”
缺乏的违章表率和漫长的处罚精采期，让商家不得不连接“赌一把”。赌的是合规的圭臬，亦然我方的策画走时。
盲盒何故成为盲盒？
若往里深究，这套暗箱由算法和平台搭建，商家站在黑箱外。
商家们察觉到不少叹息万千。比如，业内一条心照不宣的“潮汐法例”是淡旺季时间——每逢感德节、黑五、圣诞节等旺季之前，平台的封店圭臬会变得终点严格。商家称其为“扫号”，“等于扫来扫去，扫到你就把这个店铺封掉。”
针对不同类型的违章行动，处罚力度也会悄然变化。陈帆就较着感受到，本年亚马逊对“违章变体”行动的整治力度升到了最高等别。
“违章变体”指的是，在吞并条鸠集里合并多个类型的商品，以快速擢升产物排行。因为会形成商品信息交集，其一直是一项违章行动，但直到本年才出现多数商家怀恨因此导致了封店。
要复古如斯大规模的监测和周折，自动化系统是背后的关节。2021年亚马逊曾发布《打造值得信任的主顾驳倒体验》的公开信，信中明确指出，平台会以技巧和东谈主工双重妙技监测商家行动。持重的亚马逊商家会防止到，一些违章邮件下有一排小字：“基于自动化系统得出这一论断”。
平台通过大数据和算法来监控商家行动，恰是这种“暗箱操作”，加深了商家的无力感。
数好意思科技东谈主工智能推敲院院长皆路告诉21记者，如今从商品侵权等内容风控，到刷好评等行动风控，机审照旧不错全面遮掩。其大约经过是，平台先用自动化系统来识别风险萍踪、递交处置提出，再用小数东谈主工核查，以此降本增效。
“有的商家会怀疑，为什么‘一头雾水’就触发了处罚？系统是不是在针对一部分账号？其实从技巧上说不太可能。” 皆路解释，这是因为风控系统平日都是全量监测，况兼监测的是商家的全体信息。
举个例子，要判断一个店铺是否刷好评，需要详尽分析这个店铺的商品挪动率、下单账号的历史信息、地址、购买频率等等。商家每个细小的操作都可能像蝴蝶效应一样，影响算法最终的判断，很难用一句话说明某个条件就会触发某种违章风险，也很难通过简便对比两个商家的操作，规复出违章原因。
关于商家来说，不可能像算法一样看到全貌，当然就只可臆测和试探。
为什么不向商家提供具体的违章原因？一方面是因为风控系统复杂，很难用一句话说清复杂的判断规则，解释资本高；另一方面的筹商是，一朝败露具体的参数，很可能变相告诉了商家躲藏风控的步履。
不难发现，在罪与罚的暗箱中，算法无疑饰演了遑急变装，但最终决定权依然掌持在平台手中。
皆路提到，在算高眼里，需要知足特定的统计宗旨材干组成一种行动，比如频率、交流度、碎裂度。平台随时周折这些阈值，便可机动周折处罚松紧度，这不错说是一个“基础操作”。除此除外，制定处置效果、阐发处置决定，都需要东谈主工参与。
中央财经大学法学院莳植刘权指出，要是平台处罚触及算法，应作念到算法公开，并进行算法解释。尤其是封店、冻结资金、五倍罚金等严重处罚，平台负有充分说明事理的义务。
平台能不成制定处罚规则？
回到起始，平台制定处罚规则是一种保护销耗者的妙技，这一丝无法反驳。水军刷好评、假冒伪劣多、廉价商品以次充好，这些乱象既是几大跨境电商平台念念要撕掉的负面标签，也切实困扰着销耗者。
刘权历久推敲平台治理，他暗意，关于传统的线下经济，政府不错通过现场法律解释查验、产物抽检来监管店铺。但如今大型线上平台有车载斗量的策画者，传统的监管情势濒临挑战，平台便饰演起雷同行政机关的监管者变装。
理念念的情况下，平台着实享有自治权，不错自行制定例则，更机动地处治料理珍爱。但刘权指出，“平台毕竟不是行政机关，而是私主体”，为了追求本人利益最大化，平台可能制定出不对理的处罚规则，导致处罚过度。
一位风控业务里面东谈主士就向21记者败露，在施行决定处罚规则时，平台经常筹商的是各部门的业务宗旨。比如，阛阓部门更留心流量，经常但愿能干预平台的用户越多越好；而销售部门更留心商品不要被薅羊毛，但愿稍有风险的用户都径直被约束在外，处置效果当然就更严格。
2019年时，某电商对商家“假一赔十”的处罚规则曾经激起业内热议。不乏有商家以“违约拖累过重”或者“面孔合同无效”为由，见解平台判罚不对理，但大多莫得获得法律维持。其时判决书的渊博不雅点是，“假一赔十”不是传统的违约金，平台的规则具有料理表大肆质，因此有权对商家进行处罚。
在刘权看来，现时法院主要审查平台规则是否体式上正当，而不审查其本质合感性。照实应当高度尊重平台自治，但不成不审查，面前对互联网平台私权益的司法审查存在不及，这一问题并未引起富余喜爱。
哥也搞一位代理商家维权的讼师打了一个比喻，就像司机坐车没系安全带，不错处罚500元，但不成开出500万元的罚单，致使径直把车充公。在策画本就越来越内卷确当下，不成比例的“重罚”，可能会带来更恶性的零和博弈。
“遑急的是，具有宇宙性的平台并不是普通的私主体，平台的处罚权要受到过罚相当、比例原则等公法原则的约束。平台应当根据违章行动的事实、性质、情节和危害进度，实施罚当其过的处罚，退却畸轻畸重。”刘权暗意。
（为保护受访者米菲兔 足交，魏纯、孙阳、陈帆为假名）